第20章 積弊成病,勉從勸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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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此同時,慈慶宮中。……“什?你是說,現在的湖廣遍地豪族都在私開礦山!?”朱翊鈞幾乎是愕然開口。張宏暗中捏了把冷汗。這兩日他好不容易逮了個去湖廣巡稅的太監,仔細審問了一番後,今日一早就趕來向皇太子稟報。但其中內情複雜,他昨日初聽了都為之駭然,如今見皇太子這反應,自然更為小心。他老實回話道:“主子,咱們宮去的太監也隻能管中窺豹,所見,也未必都是真的。”朱翊鈞懶得聽這些安慰人的話。他在殿內來回踱步,思忖著方纔張宏所言。承宣佈政使司,也就是所謂兩京十三省中省的學名。湖廣,就是十三省之一,多有鐵礦、銅礦。如今張宏竟然告訴他,湖廣各州府,非但敢私授礦山給各大世家豪族,還敢明著二一添作五!?這是何等膽包天?礦山啊!那可是鐵器,兵甲,錢幣之源!私開礦山是要做什!?他喃喃自語:“巡撫汪道昆是乾什吃的?”張宏見皇太子隻是喃喃,一時不知道當不當接,想了想還是回道:“殿下,汪巡撫隻兼任了兵部尚書的職司。”言外之意就是汪道昆雖然地位超然,卻隻有調兵遣將的權力,並不能指畫政務。朱翊鈞冷聲開口道:“那佈政使司呢,也不知情?”佈政使司衙門,俗稱的藩台衙門,乃是掌一省之政,承流、宣播、佈政之機要衙門。比起巡撫,佈政使司纔是常設的一省掌政衙門。一省最高職司,要說半點不知情,他是真不信。張宏斟酌道:“殿下,去年,湖廣左佈政使孫一正,擢升為順天府府尹,接任的左佈政使湯賓,不是湖廣人。”“今年二月,吏部將封驗司的何邦奇調任為湖廣佈政司右參政,三月,又調了一名禦史去。”佈政使是一省長官,言語中很明顯是說,此前佈政使孫一正,是湖廣人。至於吏部調任到地方這事,自然有說道。但張宏冇有說多餘的話,這幾日相處,他漸漸明白自己侍奉的這位,到底是多睿智天成。果然,朱翊鈞眉頭皺得更緊。他明白張宏的意思,這是湯賓接任之後,下麵還是遙遙以離任赴京的孫一正為靠山,新任佈政使湯賓根本控製不住局麵。或許是中樞早發現了端倪——孫一正是升是降還是兩說。也或許單純隻是之後的湯賓上奏了此事。總之,隨後吏部與禦史就派人下去了,甚至宮也派人巡稅。不派人下去自然不行,這不是一紙詔令就能解決的問題。想指望政情通達,靠詔令指揮地方?那不是治國,是模擬遊戲。別說現在,這事,什時候都是大難題。他彼時當職的時候,下麵出了天大的事,都要蒙著被子自己處置。哪怕他措辭激烈讓其整改,下麵都還是應付了事。無論大事小事,冇有各部司抽調幾個人,來個專門的小組下去,就別想把地方的被子揭開。以如今這交通與信件傳遞條件,想處置湖廣地方,當然更難。但這派人下去之後,另外兩方冇了動靜,宮的人乾脆被這種屈辱的手段趕了回來。隻怕是這水深不可測。“孫一正……”朱翊鈞默默再拉了個清單,心中卻有些無奈。這恐怕不是孫一正一個人的問題,這不是一個區區順天府尹能罩得住的事,其中牽涉必然不止於他。從中樞的靠山,到從佈政司,到地方州府,士族豪強,結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網。現在叫糜爛一方,前世,他管這叫塌方。處置孫一正,還有十個百個,於事無補。想要澄清吏治,不能捉襟見肘,還是要從頂層設計上入手,大明朝的**,實在太嚴重了——礦山這樣私開,過不了幾年,就遍地是私蓄兵甲之輩。但,無論是官吏選拔,還是掃除積弊,都要吏部配合才行。朱翊鈞按著眉心沉思,歎了口氣。吏部在高拱手,即便他願意跟高拱共謀此事,高拱也不會讓他染指。這事還是得著落在高儀身上。等到他登基後,必然要高拱致仕,屆時,可以讓張居正任首輔,高儀掌吏部事。自己這些時日攻略高儀,頗有成效,再給他些時日,自己就能躲在幕後,對其施加影響。還有近日鬨得不可開交,一眼便是張居正主張的考成法,也未必不是個契機。就是以他的眼光來看,還是太過粗糙,簡直是虎狼猛藥。自己要不要插手?該怎插手?若能藉此插手人事,又能像張居正表明他支援新政的態度,也未嚐不可。就是,還需注意手段纔是。“殿下,該去文華殿了,今天是百官勸進的日子。”張宏輕輕喚了他一聲。朱翊鈞醒悟。他抬頭看著天色,點了點頭。剛一出殿門,蔣克謙就迎了上來,跟在身後。這是朱希忠開的後門,很自然地就能讓蔣克謙,能隨時侍衛皇太子身旁。哪怕他之後移宮乾清宮,這些人仍然會隨侍左右。蔣克謙才能不算出眾,但也頗有長處。寡言少語,雷厲風行,這幾日做事上心,交代的事也冇出什紕漏。朱翊鈞看了他一眼,不由誇了一句:“事情辦的不錯。”昨天下午,他去兩宮問安的時候,李貴妃就一個勁誇他長大了,明事理了,讓她欣慰。想來是冇少在勳貴命婦們麵前長臉。加上日講上他有意表現聰慧仁厚,天真純孝的一麵,博得不少日講官的盛讚,就連高儀都忍不住誇了幾句。使得某些士大夫情節深重的朝官,看他的眼神,也逐漸敬服了起來,私下都在感慨他有明君之相。這內外一起使勁,他在輿論場上,已經獲得了不少聲望。雖說看著冇有什實際作用,但無形的影響之大,隻能心照不宣。等再發酵些時日,效果會更加明顯。屆時,他就不再是那個情狀頑劣,心性不堪的皇太子了,他可以成功將自己與過去的那個朱翊鈞割裂開來。再不是馮保可以使絆子,李貴妃可以強按頭寫罪己詔,高拱可以隨意貶損的朱翊鈞了。甚至於,哪怕他掀桌,也會多出來那一些個衛道士,為他殺身成仁。禮製,就是權,聲望,就是勢。不急,慢慢來,他還有時間。接下來,還是得繼續對李貴妃施加影響,同時拿下高儀,慢慢滲透**。能做的事,就多了。蔣克謙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,他隻是堅定地抱著大腿:“為君分憂,分內之事,微臣不敢居功。”朱翊鈞問道:“本宮的幾位肱股之臣,最近有什動作嗎?”眼見他還有四天就要登基了,這些人的動作應該越發頻繁纔對。最好是能提前洞察,否則屆時來不及插手,莫名被當頭棒喝,那纔是不妙。蔣克謙低著頭:“正要跟殿下稟明此事。”“高閣老幾乎不出戶,也無訪客上門。昨日倒是出門找了幾家書畫店,似乎是裝裱殿下送的字帖。”高儀當真是個蛤蟆性子,戳一下跳一下。都做到內閣輔臣這個位置上了,冇人戳他,都還根本懶得動彈。蔣克謙繼續道:“張閣老近日,多與尚書呂調陽,倉場總督王世和,私下來往。”朱翊鈞走前前麵,留了個心神仔細聽著。張居正來往的,都是新黨之人,暫時也看不出有什動作的征兆。“至於元輔,倒是來往官員頗多,有言官韓楫、宋之韓……”朱翊鈞揮了揮手打斷他:“門生就不必說了,說重點。”蔣克謙忙道:“是,殿下。”“還有吏部侍郎張四維,兵部尚書楊博也暗中上門拜訪過。”“兩廣總督殷正茂的兒子,昨日也上過門。”“還有些不明身份的人,臣派人綴過一兩個,應該南直隸來的家奴傳信。”“此外台諫葛守禮、戶部張守直等九卿,也有家奴傳信。”朱翊鈞麵色凝重。前幾日高拱明目張膽地,將李貴妃令旨頂了回去,他就起了警惕之心。即便高拱手段差了點,也冇道理看不出一旦李貴妃變成李太後,他高拱不會有好果子吃。可他分明有恃無恐,這不得不讓他起疑。如今又頻繁與朝官來往,究竟想做什?“能知道他們在談什事嗎?”朱翊鈞緩緩開口道。蔣克謙頓了一下,有些為難。他小心翼翼道:“殿下,元輔家中也頗為簡樸,冇幾個下人。”這就是安插不了人的意思。又是個清官。朱翊鈞麵色古怪,怎感覺,自己反而像個對付清官的反派。蔣克謙突然又道:“殿下,倒是張四維那邊有個訊息。”朱翊鈞看向他。蔣克謙繼續道:“元輔似乎承諾了讓王崇古入內閣,換取那邊交出宣大的軍政。”嗯?朱翊鈞眉頭一皺,心中更加驚訝。什時候內閣席位能輪到高拱做主了?高拱專擅到這個地步,真不怕被清算?他又準備怎兌現?真以為他許的諾,兩宮會認下這事嗎?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:“你繼續盯著。”多想無益,今日是初六,還有四天,他就該登基了,他倒要看看這些人到底會使出手段。……文華殿,側殿。“閣老。”“高閣老。”高儀來得晚些,殿外諸多官員紛紛與他見禮。“座師。”高儀回過頭,就看到自家弟子王鼎爵,以及他兄長,那位三鼎甲出身的王錫爵。他冇好氣道:“什座什師,說了多少遍了,公辦的時候稱職司。”雖然責備了一句,但高儀又想起了,那位總在辦公時稱他先生的皇太子,神情倒是頗為複雜。王鼎爵連忙認錯。王錫爵也開口道:“閣老,元輔跟張閣老都來了,等著您呢。”高儀點了點頭,告罪一聲就往班次前去了。見他走遠,王鼎爵才感慨一聲:“兄長,你看座師這性子,是比元輔和張閣老討喜多了吧?”方纔他二人跟高拱行禮,都冇得個正眼瞧。張居正倒是不鹹不淡應了一聲,但看樣子明顯有些神遊天外。王錫爵搖了搖頭:“你有這想法,永遠做不了實事。”都入了內閣,怎可能做個好好先生。推行新法,性子不強硬點,就等著被糊弄吧。高儀這性子,不適合在內閣,反而適合回禮部。他冇心情教訓自家弟弟,隻是靜候著那位皇太子。從來京城開始,耳邊就冇停止過這位的傳言,他倒是十分想看看這位究竟是什成色。若是吹捧出來的孬貨,王錫爵可少不得要在自家題記好好記錄一番。隻盼,真有傳聞中三分成色就好了。恰在此時,一個太監進了側殿,跟高拱說了兩句。隻見高拱輕咳了一聲,百官連忙動作,各自走向自己的班序。王錫爵知道,這是太子已經入殿,等著百官覲見了,連忙拽著弟弟站回班次。前兩次勸進他冇能參與,今日還是第一次見。“升殿!”隨著一聲唱喝,後殿的鍾鼓禮樂聲慢慢響起。王錫爵亦步亦趨跟在身後,從側殿轉進了正殿。隻見得殿內兩側麒麟衣,飛魚服的錦衣衛挺拔威猛,虎視眈眈。兩位糾儀官立在禦階下方,麵無表情,檢視著群臣。王錫爵悄悄抬眼,前後看了一眼自己這一列。啪!啪!啪!禮樂聲中,三聲淨鞭響起。王錫爵抬眼望去,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揮動著淨鞭,唱和著什。他班次靠後,已經聽不清在說什。王錫爵隻見到,那位身著縗服的孩子身影,端坐在了禦案之上。群臣持笏拜下。禮部提前知會過流程,王錫爵自然知道該怎做,他跟著拜下,口中含糊敷衍著:“恭迎皇太子殿下臨朝。”“問殿下躬安。”兩位糾儀官已經起身,在班次之中來回走動。一雙眼眸如同鷹隼巡視著百官。此時哪怕留下一滴汗水,都是丟官罷職的大不敬之罪。“本宮無恙。”王錫爵隻聽到一個略顯稚嫩,卻沉穩冷靜的聲音。聽起來倒是頗為沉穩,可惜看不真切。若不是知道後果,他恨不得踩在糾儀官身上,往禦案上看去。咚!咚!咚!鍾鳴禮樂之聲再度響起。王錫爵才發現,自己一個愣神的功夫,高拱已經出列奏對勸進了。隻見緋袍大員當先舉起手中笏板。王錫爵連忙跟著同僚,慢了一拍地跟著道:“伏以天祐下民,作之君以康四海,父有天下,傳之子欲主萬年,況謳歌朝覲之鹹歸望,宗廟社稷之有主。”……“雖嬛嬛在疚,未忘哀痛之情;然業業萬幾,當思難大之托,臣等是用局地孔惶,叩閽彌切,願終陟於元後,始克慰乎群心。”隨著勸進箋詞往下,百官的聲音逐漸整齊劃一起來。殿後,黃鍾鳴動,禮樂悠揚。殿內,山呼海嘯,如雷貫耳。王錫爵此時本帶著看客心態,此時也忍不住腦中一團漿糊,跟著群情一起慷慨激昂。逐漸含糊的詞句,慢慢也跟著宏聲喊了出來。……“伏望殿下永懷憑幾之詞,蚤荷受球之寵,闡皇猷而恢帝範,光聖德於日照月臨,綿鳳曆而奠鴻圖,延國祚於天長地久。”唸完最後一句的時候,王錫爵背後幾乎濕透,卻仍然跪服在地方不敢動彈。王錫爵偷偷抬眼瞥了一眼。恰在此時,隻見那位皇太子從禦案之前,緩緩起身。撇開了大太監馮保的攙扶。皇太子似乎在俯視著殿內外文武百官。朗聲答道:“卿等合詞陳請,至再至三,已悉忠懇。”“天位至重,誠難久虛,況遺命在躬,不敢固遜。”皇太子頓了頓,殿中氣氛更顯肅穆。軍民百官靜候皇太子答覆,殿內冇有一點動靜,針落可聞。王錫爵心也跟著這句話停止了動作,一並提到了嗓子眼。他莫名期待著皇太子接下來的話語。王錫爵不自在地動了動腰背,想驅逐這種情緒,卻下意識屏住了呼吸,等待著太子德音。好在,上方終於又說話。皇太子緩緩吐出幾個字,咬字清晰而厚重:“本宮,勉從所請。”彷彿見證繪畫圖案的最後一筆,彷彿墜空的物件終於落地,深吸的一口氣終於能撥出。這一句話滿足了所有人的期待。王錫爵不用再跟著眾人的節奏,幾乎下意識,他便行了三拜大禮。宏聲喊出:“聖朝有續,皇明大幸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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