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5章 見風使舵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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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三十,晌午。

徐廣生引著一名豐肌弱骨,楚腰衛鬢的妙齡女子來到樞密院,在大小官吏迥異的目光注視下,徐廣生非但冇有半點含蓄,反而昂首挺胸,大搖大擺地穿屋過院,並主動與相識的西府同僚招呼寒暄。

女子正值桃李年華,五官精緻玲瓏,桃腮粉麵宛若精雕細琢的瓷娃娃一般,不見一絲瑕疵。一襲鵝黃裙袍將婀娜的身姿凸顯的淋漓儘致,在滿是男人的樞密院中招搖而過,分外惹人注目。

一盞茶的功夫,二人於三進院門外遇到等候多時的白錦。當徐廣生拱手施禮時,白錦的目光卻在女子身上“戀戀不捨”,久久錯不開眼珠。

“咳咳,白大人?”

徐廣生再三呼喚,白錦才幡然醒悟,眼神一正,匆忙敷衍:“那個……送親的‘行帖’,徐大人可否準備妥當?”

“白大人放心,在下早已準備妥當,隻等樞密副使簽字印章,便去禁衛營提調人馬。”

“甚好!”白錦心不在焉地點點頭,轉而將遲疑的目光投向唯唯諾諾的女子,問道,“蘭綺姑娘,你怎麼來了?錢大人並未召你……”

“是我帶她來的。”徐廣生解釋道,“常言道‘百聞不如一見’,錢大人從未見過蘭綺,不知她善解人意,才識出眾,因此我專程帶她前來相見,以免鬨出‘王昭君’的誤會。”

“王昭君?”白錦一愣,從而臉色一沉,不悅道,“徐大人此言何意?你將蘭綺姑娘比作王昭君,是否暗指白某是破璧毀珪的毛延壽?”

“不敢!在下一時失口,斷不敢有此歪念,望白大人息怒!”

其實,單論官階,身為泉州大營都統的徐廣生與樞密院中侍郎白錦算是平級。若論實權,徐廣生手握一營兵馬的生殺大權。反觀白錦,手下除隨從護衛外再不能調配一兵一卒,中侍郎在樞密院也屬文官差事。二者相比,白錦遠不如徐廣生。

即便如此,徐廣生在白錦麵前仍表現的唯唯諾諾,恭恭敬敬,甚至甘願“矮他一頭”,原因是他二人一位是京官,一位是地方官。

常言道“宰相門前七品官”,白錦整日出入樞密院,伺候的皆是一、二品的朝廷大員,身家地位水漲船高,身為地方將軍的徐廣生見到他,自然要小心巴結。因為一旦得罪,日後白錦在樞密使、樞密副使耳邊挑撥幾句,很可能會影響徐廣生一生的命運。

話雖如此,但和所有地方官一樣,徐廣生對白錦隻是表麵恭敬,實則內心十分鄙夷。

正因如此,他剛剛纔會做出“王昭君、毛延壽”那樣的比喻。至於“一時失口”,根本是敷衍之詞,徐廣生和白錦心照不宣,隻是不去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。

“徐大人,你冒然帶女子進入樞密院恐怕不妥吧?”白錦神情一稟,故作為難模樣。

“哎呀!是在下思慮不周。”徐廣生拍著腦門,連連懊惱,“不過人都已經到了,如果現在送她回去隻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非議。不如……白大人給蘭綺姑娘行個方便,讓她拜見一下錢大人?”

說罷,徐廣生將縮在袖中的雙手伸到白錦麵前,佯裝抱拳作揖。白錦稍作猶豫,而後伸手攙扶,順勢將徐廣生袖中的一遝銀票接入自己袖中。

“僅此一次!”白錦勉為其難道,“不過萬一錢大人怪罪下來……”

“白大人放心,一切後果皆由在下承擔,斷不會連累白大人。”

“那好,二位請!”

白錦吃下定心丸,引著徐廣生和蘭綺快步朝內院走去。

轉閣繞廊,曲徑通幽,三人來到錢大人的書房。

“末將徐廣生,叩見錢大人!”

腳一踏入門檻,徐廣生立刻跪倒在地,朝坐在書案後閉目假寐的錢大人叩行大禮。

“免禮!”

錢大人慵懶的聲音悄然響起,同時將一雙略顯渾濁的老眼緩緩睜開。

“恩?”似乎注意到徐廣生身旁的蘭綺,錢大人不禁眉頭一皺,問道,“女子何人?”

“回稟大人,此女乃泉州溯水閣的蘭綺姑娘,對大人仰慕已久……”

“混賬!”徐廣生話未說完,錢大人陡然眼神一冷,慍怒道,“本官對你早有告誡,莫非被你當做耳旁風不成?”

言罷,錢大人又將陰沉的目光投向滿臉尷尬的白錦,質問道:“可是你擅自做主,讓徐廣生將人帶入樞密院?”

“斷斷不是!”白錦連忙擺手,“徐將軍有成人之美,一心想幫蘭綺姑娘達成夙願,因此才……”

“徐廣生,你好大的膽子!”錢大人訓斥道,“你將這裡當成什麼地方?臨安不是泉州,樞密院更不是你的私宅,你在自己的地盤肆意妄為也就罷了,如今竟敢跑到這裡延續你的惡習,真是混賬!”

“大人息怒!”徐廣生嚇的臉色慘白,連連叩首賠罪,“是末將一時糊塗!是末將自以為是!是末將不懂規矩……”

“行了!”錢大人頗為不耐地擺手道,“念你初犯,本官從輕發落。白錦記下,罰徐廣生一年俸祿,扣發泉州大營三月餉銀,以儆效尤!”

“遵命!”白錦拱手領命,心中暗暗咂舌。

“多謝大人……”

徐廣生本欲辯駁,但抬頭看到錢大人那雙如刀似劍的陰戾眼眸,登時嚇的身子一顫,再也不敢狡辯。

“白錦,你帶這丫頭出去。”錢大人吩咐道,“本官要與徐將軍商定行帖事宜。”

“遵命!”

答應一聲,白錦拽著早已被嚇傻的蘭綺迅速離開書房。

“大人……”

“徐廣生,彆以為本官不知道你在動什麼歪心思?”錢大人緩緩起身,走到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徐廣生麵前,沉聲道,“你以前的上官是誰?又是什麼品性?本官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但本官今日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,在樞密院任何人都要秉公辦差,但凡投機取巧之輩,一定不會有好下場。”

“末將謹記!”

“行了,站起來吧!”錢大人神情一正,又道,“你去城外見過蒙古接親的將軍了?”

“見了。”徐廣生應道,“此人名叫隋佐,是蒙古駐西京府的統兵將軍,麾下有五萬精兵。末將派人查過他的底細,隋佐去年因犯下過錯被免去西京將軍之位,現在隻是暫代。”

“此番接親,隋佐帶來八百鐵騎,你也見到了?”

“見到了。”

“感觸如何?”錢大人話裡有話地問道,“他的兵馬,比你泉州大營的兵馬如何?”

“這……”徐廣生一愣,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。

“直言無妨。”

“末將的泉州大營……不如隋佐的鐵騎。”徐廣生勉為其難地答道,“無論是軍紀、士氣、兵器、操練……都與他們相去甚遠。至於戰力……同等兵力的情況下正麵廝殺,恐不是蒙古鐵騎的對手。”

“這是自然,蒙古縱橫天下靠的就是鐵騎,以己之短迎敵之長,自是不如。”錢大人安撫道,“如果你有兩倍於他們的兵馬,能否一戰?”

“這……恐怕不行。”徐廣生尷尬道,“即便人數多一倍,但戰馬、兵器仍相差許多……”

“如果戰馬強悍,裝備精良,又如何?”錢大人心有不甘地追問道,“樞密使對你寄予厚望,說你是當今統兵將領中不可多得的一位人才,尤其是眼光和戰法頗有獨到之處。你若能改掉阿諛奉承、貪功冒進的毛病,潛心鑽研兵書,好好練兵,說不定有朝一日你能重塑昔日楊家軍、嶽家軍的輝煌。因此,本官想從你口中聽聽難以聽到的實話,比較一下我們大宋的軍力與蒙古鐵騎究竟相差多少?你儘管放膽直言,不必忌諱。”

“是!”徐廣生思忖道,“如果兩倍於敵,馬匹、兵刃同等的情況下,以我泉州大營現在的戰力,正麵廝殺的勝算大概有……三成,而且是慘勝。”

“三成?還是慘勝?”錢大人詫異道,“如果我要十成勝算,那……”

“僅以泉州大營的戰力,十成勝算至少要有四倍甚至更多兵馬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,如果在戰場遇到隋佐的五萬精兵,我們至少需要二十萬兵馬才能將其剿殺殆儘?”錢大人愁容滿麵地喃喃自語,“而且是在裝備同等的境遇下……”

“恕末將直言,三千對陣八百,與二十萬對陣五萬完全是兩回事,根本不能相提並論。倘若戰術失策,莫說二十萬……縱使四十萬也有可能被五萬鐵騎剿殺殆儘。”徐廣生無奈道,“千百人可以正麵廝殺,但數萬乃至數十萬大軍……冒冒失失地正麵廝殺的機會微乎其微……”

“明白了!”錢大人打斷道,“如此看來,用‘和親’換取大宋數年的休養生息實在是明智之舉,希望公主能替我們撐到兵強馬壯的那一天。”

“是啊!”

“此去送親,你的首要任務是保護公主的周全,尤其要提防那位‘大宋和親使’。”錢大人提醒道,“關於此人與公主的淵源,想必你應該聽說過,本官話不贅言,你自己要心中有數。”

“末將明白,我一定死死盯住柳尋衣,不讓他有一絲可乘之機。”

“如此甚好。”錢大人又道,“此行你要多多聽從隋佐的安排,遇事不要與他爭搶,切記以和為貴。但是……也不必卑躬屈膝,以免折損大宋的體麵及皇上的威嚴。”

“末將領命!”

“將行帖拿來,本官為你簽字印章,然後去三衙提調三百精銳前往城外的蒙古大營,與隋佐兵合一處,明日一早共同啟行。”錢大人一邊接過徐廣生遞上來的行帖,一邊有條不紊地囑咐道,“明日,馮天霸會率領五十名護衛保護公主出城,到時柳尋衣、丁輕鴻也將一起。此番送親,柳尋衣雖是名義上的‘和親使’,實則你纔是代表西府統領全域性的人,因此千萬不能被他反客為主。必要時,可借丁輕鴻之手鉗製他,丁公公是皇上安插在柳尋衣身邊的眼線,你與他算是同坐一條船,因而可以聯手。”

“末將謹記!”

“此行帖乃首要機密,送親細節儘在其中,因此一定要小心保管,在抵達和林前切不可泄露分毫。”

“大人放心!”

徐廣生義正言辭地拱手領命,而後緩步上前,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行帖,慢慢倒退出書房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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