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17章 五月初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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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論有多少心灰意冷、多少戀戀不捨、多少糾結反覆……趙馨出嫁的日子,仍殘忍無情地如期而至。

五月初一,彤雲密佈,陰雨綿綿。

明明是一日之晨,但天色暗淡宛若夕陽西下,又如和親的“主角”趙馨此時的心境,陰霾冗沉,混沌不堪。

可即便如此,仍難掩無知百姓的亢奮與熱情。

臨安城北門外,禮樂、儀仗皆陳列完畢,一個個披紅掛綵,精神高昂,靜候主角登場。三千禦林軍以長槍為欄,將數以萬計的百姓攔在街道兩側。

此刻,城門內外萬頭攢動,人山人海,摩肩接踵,人聲鼎沸,彷彿整座臨安城的百姓儘數而來,一起見證公主出嫁的難忘時刻。

“快看!公主來了!”

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不知是誰扯著尖細的嗓子大喊一聲,登時吸引來眾人的目光。

一石激起千層浪,吵吵鬨鬨的人群驟然沸騰起來,一浪高過一浪的呼聲彷彿將天地間的空氣震的嗡嗡作響,將整座臨安城震的微微顫動。

此刻,縱使禦林軍們扯著嗓子大聲維持秩序,仍如石沉大海般得不到一絲迴音。

銅鑼開道,儀仗先行。

五十名持刀帶劍的相府護衛分走兩側,馮天霸策馬遊走於車隊前後,淩厲的目光小心謹慎地環顧四周,左手拽著韁繩,右手扶於刀柄。

車隊徐徐而來,走在最前邊的是兩匹旗鼓相當的高頭駿馬,一黑一白,頭頂紅綢,分外惹眼。

騎黑馬的是蒙古接親使者,蘇禾。騎白馬的是大宋和親使,柳尋衣。

二馬過後,是一輛四輪馬車,車上乘坐的是蒙古使臣,“河西王”按陳。

再後,是幾名內侍省的宦官步行相隨,為首的是內侍省“右班副都知”丁輕鴻。

丁輕鴻之後,便是萬眾期待的公主花車,一輛由綾羅帷幔包裹的嚴嚴實實的八**馬車。街道兩側的百姓一個個踮腳伸脖,拚命朝車內望去,卻隻能透過層層紗簾隱約看到趙馨的倩影,令許多想一睹公主芳容的人大失所望。

花車所過之處,無不引起一陣“山呼海嘯”般的呐喊。

然而,坐在車中的趙馨卻一動不動,麵對熱情洋溢的百姓,她視若無睹,充耳不聞。儼然,趙馨此刻的心情,與周圍的熱鬨格格不入。

花車過後,是整整十車奇珍異寶,乃大宋朝廷為趙馨準備的豐厚嫁妝。

實則,這些“嫁妝”與西府談判時贈予蒙古的軍餉錢糧相比,不過是九牛一毛。

車隊最後,是兩輛平庸無奇的馬車,分彆是東府侍郎賈大人與樞密副使錢大人的車駕。二位大人奉皇上旨意前來送行,故而走在隊伍的末端。

此刻,趙元與賈大人同乘一車,白錦與錢大人同乘另一車。

兩車左右,分彆跟著十幾名東、西二府的小吏、護衛,秦衛、丁醜亦在其中。

至於隋佐和徐廣生,此時正率兵於城門外迎候。

馬車內,趙元不時撩開車簾望向水泄不通的街道,感慨道:“今日之盛況比我們預想的還要熱鬨。”

賈大人諱莫如深地說道:“身逢亂世,越是熱鬨的地方越是危機四伏。天機侯應該知道,如今的臨安城……並不太平。”

隻此一言,令趙元臉上的笑容登時凝固,尷尬道:“大人放心,隻要柳尋衣離開臨安,那些鬨事的江湖人定會一鬨而散。”

“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。”賈大人冷笑道,“平日裡儘乾一些偷雞摸狗的下流勾當,如今柳尋衣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,他們為何不出來追殺?隻是嘴上喊的熱鬨,實則皆是無膽鼠輩。”

“今日的排場,內有數千禦林軍披堅執銳,外有蒙古鐵騎與禁衛營嚴陣以待,任誰也不敢輕舉妄動。在這個節骨眼上跳出來鬨事,不是活膩了就是腦袋有毛病。”

忽然,賈大人話鋒一轉,饒有興致地問道:“天機侯,你說……柳尋衣會不會帶著公主半路私奔?”

“這……”趙元心中一緊,躊躇道,“應該……不會吧?畢竟是按陳、蘇禾替他作保,如果柳尋衣做出什麼混賬事,他二人在蒙古大汗麵前也不好交代。”

“蘇禾是練武之人,身上的江湖氣極重,因此很容易被柳尋衣矇騙。至於按陳……從始至終被矇在鼓裏,對柳尋衣更是一無所知。”賈大人歎道,“如果出現差池,蒙古大汗一定會將這筆爛賬算在我大宋頭上。畢竟,擄走他們王妃的人如今可頂著‘大宋和親使’的頭銜,是正兒八經的朝廷使臣。”

“既然如此,皇上為何將‘和親使’的頭銜賜給柳尋衣?”趙元費解道,“論官階、地位,他遠遠不夠資格。”

“一者,徐廣生作為護衛將軍,已在送親中占據半壁江山。他是西府的人,皇上為平衡東、西二府的功勞,必然要從東府挑選一人擔任‘和親使’。一文一武,功勞各半。”賈大人無奈道,“東府送親的人,除柳尋衣之外隻剩馮天霸。論官階地位,馮天霸是相府護衛,比柳尋衣更不如。因此,除柳尋衣外皇上彆無他選,總不能讓丁輕鴻一介宦官充當我們大宋的‘和親使’吧?”

“東府人才濟濟,何不再派一人……”

“這是第二個原因。”賈大人打斷道,“此去送親絕非遊山玩水,一個不小心就是有去無回,試問朝中文武誰願去?誰敢去?依照禮數,如此重要的和親,皇上應派一位重臣甚至是王爺擔任‘和親使’。然而,昔日有‘徽欽二帝’的前車之鑒,萬一蒙人效仿金人將他們扣為人質,當如何?再者,王爺與朝中重臣大都手握機密,萬一被蒙古人逼問出來,又當如何?”

“賈大人所言極是。”趙元不可置否,“如此想來,唯有派一位無關緊要的人前去送親最為穩妥。”

“是啊!皇上賜柳尋衣莫大殊榮,其實也是順水推舟。柳尋衣畢竟是蒙古人的‘朋友’,給他麵子就是給蒙古人麵子。”

“唉!想我堂堂大宋,如今竟淪落到看這些韃子的臉色,實在是……”

“噓!”話音未落,賈大人趕忙用手捂住趙元的嘴,提醒道,“天機侯,千萬慎言!”

“二位大人,我們到了!”

當賈大人與趙元敘談之際,一路搖晃的馬車漸漸停穩。緊接著,車簾外傳來秦衛的聲音。

此刻,送親的車隊停在北城門外三裡之地。隋佐的八百鐵騎與徐廣生的三百精銳亦在此處。

在護衛們的攙扶下,賈大人、趙元、錢大人、白錦相繼鑽出馬車,朝迎麵而來的按陳走去。

“河西王”按陳,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者。與其他蒙古人的感覺不同,他又瘦又高,言談舉止頗有幾分中原人的儒雅之氣,待人接物十分隨和,給人一種極易親近的感覺。

按陳雖年紀不小,但耳聰目明,精神矍鑠,與賈大人、錢大人你一言、我一語的談笑風生亦是行雲流水,遊刃有餘。

幾位大人在一邊寒暄道彆,另一邊蘇禾、柳尋衣、徐廣生、馮天霸、隋佐及其副將陶阿木亦在相互認識。

“不如我們大家彼此介紹一下!”似乎感受到幾人的氣氛不太融洽,蘇禾主動打破僵局,向柳尋衣說道,“隋將軍是老朋友,柳兄弟早就認識。旁邊這位是他的副將陶阿木。”

“這位是護衛將軍徐廣生!”柳尋衣引薦道,“那位是相府的護衛統領馮天霸。曾經,馮天霸在徐將軍麾下任都尉一職。”

“原來是徐將軍、馮統領,在下蘇禾,失敬!”蘇禾拱手道,“此去西北路途遙遠,盼二位多多照應。”

“這是自然。”徐廣生不著痕跡地瞥了一眼柳尋衣,話裡有話地說道,“本將奉命負責大宋方麵的一切事宜,閣下如有麻煩,儘管找我便是。”

“徐將軍此言差矣!”馮天霸麵無表情地反駁道,“柳大人纔是皇上欽點的‘和親使’,因此大宋方麵的一切事宜應由他一手安排。徐將軍隻管保護公主,至於其他的事,大可不必插手。”

“馮天霸,你……”

“徐將軍、馮統領!”未等徐廣生駁斥,柳尋衣突然插話,“都是自家人,不要讓蘇大哥和隋將軍笑話。”

“主次不明,諸事不順,言何笑話?”

蘇禾尚未開口,一道陰陽怪氣的笑聲陡然自遠處傳來。丁輕鴻邁著妖嬈的步伐來到近前,先朝柳尋衣露出一抹正邪難辨的詭笑,轉而向蘇禾、隋佐說道:“我可以替徐將軍作證,送親路上有關大宋的事……他說了算。”

“丁公公!”馮天霸慍怒道,“身為宦官,不在公主身邊伺候著,跑到這裡胡說八道些什麼?馮某可從未接到命令聽你們的安排……”

“哼!”

當馮天霸與丁輕鴻冷嘲熱諷,唇槍舌劍之際,隋佐的表情顯的愈發鄙夷,不勝其煩的冷哼一聲,帶著陶阿木徑自離去。

尚未啟行,大宋送親的隊伍已出現分歧,這一幕令不明真相的蘇禾甚為尷尬。

“柳大人!”

丁醜的聲音突然自柳尋衣身後響起,藉此時機,柳尋衣向蘇禾拱手賠罪,轉而迎上匆匆而來的丁醜和秦衛。

“你們來了!”

“柳大人,你一定要平安回來。”丁醜強忍著眼淚,咧嘴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,“現在我天天站樁,已經不感覺累了。下次考驗我一定能順利通過,小丁子等你回來繼續教我武功。”

“好!我一定平安回來。”言罷,柳尋衣伸出小手指,笑問道,“今天要不要拉勾?”

“這……”丁醜麵露猶豫,想伸手又不敢伸手,遲疑半晌,當柳尋衣欲縮手時,他突然將心一橫,用自己的小手指牢牢勾住柳尋衣的手指,煞有介事地說道,“以前拉勾都不算,這次是真的。柳大人一定要平安回來,食言是小狗,我等著你!”

“一言為定!”柳尋衣心中一暖,用手揉了揉丁醜的腦袋。

秦衛站在一旁,默默注視著眼前溫馨的一幕,不知為何?他掛在嘴角的笑容在聽到丁醜的“誓言”後,竟情不自禁地抽動一下,不過稍縱即逝,並冇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覺。

“秦兄,我走了!”

柳尋衣的聲音打破秦衛的恍惚,他精神一震,彆無二話,直接給柳尋衣一個緊緊的擁抱。

“柳兄,千萬小心!”

“你也一樣,千萬小心!”

柳尋衣與秦衛緊緊相擁,互道珍重,這段時間的隔閡,因即將到來的分離而變的微不足道。

二十幾年的兄弟,直至這一刻才發現,此情此義堅不可摧,牢不可破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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