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10章 箭無虛發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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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這一刻,柳尋衣才真正領悟蘇禾對忽烈的那番評價,非但冇有言過其實,反而形容的恰到好處,十分精辟。

“既有‘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’的英雄氣概,亦有‘運籌帷幄於千裡之外’的儒雅之秀。德才兼備,文武濟世,是蘇某十分敬仰的一位人物。”

常言道“盛名之下其實難副”,這句在中原屢試不爽的金科玉律,不知為何?到了漠北草原竟變成一句虛偽無知,不值一哂的笑話。

相比之下,與忽烈有著相似地位的大宋王爺們,雖不能說是酒囊飯袋之徒,平庸愚鈍之輩,但至少冇有一人具備忽烈這般能文能武的本事。連相提並論都是一種奢望,更不必談什麼分庭抗禮,一爭高下。

論陰謀詭計,大宋朝堂內的重臣們一個比一個精明。但論文韜武略,經世治國,臨安皇城內卻是捉襟見肘,屈指可數。

大意輕敵的下場往往死的很難看,本就鬱結難舒的黎海棠見到忽烈的真正實力後,心中承受的壓力更是數倍於當初,一時間噤若寒蟬,呆若木雞。

“啊!”

當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此起彼伏之際,一道慘絕人寰的哀嚎陡然自會場中響起,令歡呼雀躍的眾人紛紛一愣,一個個舉目觀望,好奇不已。

不看不要緊,一看登時令全場一片嘩然。

站在女童和婦人之後的花甲老人,此時正捂著血流不止的臉頰,神情痛苦地蜷縮在地,疼的來回打滾。

定睛細瞧,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。

原來,忽烈射出的第二箭並未射中墜落的銅錢,而是射穿老人的右腮,鋒利的箭矢將他的半邊臉頰生生撕裂,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恐怖豁口,兩排參差不齊的牙齒若隱若現於血肉模糊之中,令人毛骨悚然,不寒而栗。

縱使老人用手死死捂著,可仍抑製不住鮮血如流水般汩汩外冒,順著指縫流的滿地殷紅。

“唉!”望著殷戰送來的靶心,尤其是看到紮在靶心上的箭頭隻射穿兩枚銅錢時,忽烈的口中不禁發出一道長長的歎息,“可惜,箭法生疏了!”

“黎海棠,你的機會來了!”辨清形勢後,原本灰心喪氣的馮天霸突然麵露狂喜,激動地連聲呼喊,“三箭中五心是你的提議,你一定能穩操勝券。”

“我……”望著對自己寄予厚望的馮天霸,黎海棠欲言又止,似乎心有鬱結。

“將老頭拖出去,再換一個上來。”汪德臣指著痛不欲生的老人,催促道,“讓懷孕的婦人站在最後,小女孩站在第二個,再找一個奴隸站在前邊。”

“這不公平!”柳尋衣眉頭一皺,急聲抗議,“小女孩身材矮小,如果讓她站在中間,箭矢射出則需要一道分毫不差的曲線……”

“這種比試本就瞬息萬變,剛纔若非老頭左右亂動,王爺何至於射空一箭?”汪德臣冷笑道,“更何況,剛纔是黎海棠自己心神不定,遲遲不敢出箭,怪不得彆人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廢話少說,快快比試吧!”汪德臣不給柳尋衣辯駁的機會,頗為不耐地連番催促。

“海棠,你要堅信自己的實力。你絕不是在害他們,而是在救他們。”

望著神鬱氣悴,步伐沉重的黎海棠,柳尋衣再度出言寬慰。

然而,縱使黎海棠能強迫自己不去想剛剛發生的事,可身為“活靶子”的婦人及女童卻再也承受不住內心的壓力,如喪考妣般嚎啕大哭起來。

他們的哭聲傳入黎海棠的耳中,宛若哀求、宛若憎惡、宛若鄙夷、宛若絕望……令本就心事重重的黎海棠變的愈發不知所措。

似乎是一瞬間,又彷彿千百年,黎海棠終於走完他生平走過的最長一段路,駐足在射箭的位置,神情複雜而悲慟地朝著痛哭流涕,顫栗不休的三名奴隸緩緩舉起手中的鐵弓。

“黎海棠,彆怪我冇有提醒你。”汪德臣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道,“這種比試最凶險的位置無疑是最後一人,剛剛那個老頭的下場你也看到了。雖然重傷,卻也算命大。眼下站在最後的可是一位身懷六甲的婦人,萬一你稍有差池,說不定會一屍兩命……”

“轟!”

汪德臣的一席話,宛若當頭一棒,雷霆一擊,令黎海棠的腦中登時傳來一陣轟鳴,剛欲聚精會神的心態瞬間土崩瓦解,看向那名捂著肚子失聲痛哭的婦人的眼神,更是變的憂鬱無比。

“黎海棠,你在等什麼?”馮天霸懊惱道,“就算你失手錯殺一兩個人,那又如何?比起大宋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,三兩個人的生死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“你這是什麼話?”潘雨音似乎對馮天霸的言論十分不滿,嗆聲道,“如果站在那裡的人是你的妻兒,你還會這麼說嗎?”

“若能為朝廷、為國家、為蒼生黎民而死,莫說我的妻兒,縱使是我的父母,亦死不足惜!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不要再吵了!”

突然,黎海棠麵露猙獰,暴喝一聲,不僅壓下馮天霸與潘雨音的爭執,更將周圍人的竊竊私語生生打斷。

一時間,“那達慕”會場再度陷入一片死寂。

黎海棠喘著粗氣,眼神狠戾地望著站在遠處的三名奴隸,一字一句地說道:“我與你們無冤無仇,也不該用你們的性命做賭注。但茲事體大,今天的我無論如何不能退縮。因此,萬一你們……不小心死在我的箭下,下輩子儘管找我尋仇。記住!我叫黎海棠。當然,如果你們不想死,最好站著彆動……一動也彆動。”

黎海棠這番話既是說給三名奴隸聽,亦是說給自己聽,宛若一顆定心丸,令其惶惶不安的心漸漸沉靜下來。

當他重新舉起鐵弓時,眼中的糾結與猶豫已然消失不見,取而代之的唯有洞穿一切的銳利與漠視生死的冷傲。

被鋒芒四射的箭頭牢牢鎖定,排在第一個的奴隸不禁汗如雨下,雙腿發軟,身體如篩子般一個勁兒的哆嗦。

死死盯著不斷晃動的三枚銅錢,原本細不可見的三根髮絲竟詭異地浮現在他的瞳孔中。

突然,黎海棠眼神一凝,將箭矢若有似無地稍稍上抬。緊接著,彎扣弓弦的手指驟然一鬆,第一支箭矢如白駒過隙般倏忽而出,於半空劃過一道優美而流暢的曲線,一連射斷三根髮絲而未傷到三名奴隸分毫。

就在第一支箭矢射出的瞬間,黎海棠鐵弓下壓,同時反手取箭,伴隨著“嗖”的一聲輕響,第二支箭矢如期而至。

穿針引線於凝固的空氣中,令箭矢如行雲流水般蜿蜒而過,將淩空下墜的三枚銅錢詭異而精準地一一穿於箭頭之上。

見此一幕,黎海棠高高懸起的心頓時落地,意氣風發的從容自信再度回到他的眼中,並於電光朝露間將第三支箭矢穩穩地搭在弓上。

眼下,他隻需將弓拉滿,再手指一鬆,便可塵埃落地,大功告成。

然而,就在一切將成定局的一刹那,站在最後一位的婦人突然麵露痛苦,雖是一瞬間的古怪,卻令信心滿滿的黎海棠下意識地走神,甚至懷疑自己剛剛的兩箭是否誤傷到她?

說時遲,那時快。一閃而過的恍惚,令尚未拉滿的弓弦脫手而飛,第三支箭矢在黎海棠的猝不及防中陡然射出,直追第二支利箭。

“啊……”

伴隨著一道滿含詫異與惋惜的驚呼,第三支箭矢如長虹貫日般射穿第二支箭矢的尾端,並推著它一路直奔靶心而去。

一切說起來慢,實則隻在眨眼之間。

“砰!”

在眾人歎爲觀止的驚豔目光下,穿透三枚銅錢的箭矢精準無誤地射中千步之外的靶心。

一聲悶響,令眾人的心同時一顫,但他們的反應卻不比剛剛忽烈射中後的歡呼沸騰,相反卻是麵麵相覷,啞口無言。

“嘶!”

頂著如山重壓的黎海棠,依舊能發揮出令人不敢想象的神奇箭術,不僅令忽烈和汪德臣大驚失色,同時令蒙古大汗的眼中悄然閃過一絲隱晦的讚歎之意。

“太好了!贏了!”

馮天霸激動地手舞足蹈,狂喜之情溢於言表。悟禪與潘雨音同樣喜出望外,眼笑眉舒。

然而,未等柳尋衣起身恭賀,卻見黎海棠並冇有表現出預料中的興奮。相反,他竟神思凝重,雙眼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靶心,眼底深處湧現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擔憂之色。

“這是……”

見狀,柳尋衣不禁心頭一緊,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朝靶心望去。

在萬籟俱寂的“那達慕”會場,連穿三枚銅錢的箭矢靜靜地插在靶心正中,伴隨著天地間忽然捲起的陣陣疾風,那支集萬千矚目於一身的榮耀箭矢,竟於眾目睽睽之下微微顫動,而後在一陣難以置信的驚呼中漸漸傾斜。

“不!不不!不行……”

“啪!”

雖然黎海棠再三祈禱,可那支箭矢仍一意孤行地掙脫靶心,在四周錯綜複雜的目光注視下,箭矢、銅錢如殘花敗柳般四散而墜,狼狽不堪地摔落在草地上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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