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望而止步

-

“什麼人鬼鬼祟祟?”

夜晚,洵溱下榻的彆院內,巡夜的阿保魯忽見洵溱房外佇立著一道黑影,登時眼神一變,輕喝一聲,疾步上前的同時抽刀出鞘,眨眼掠至那人身後。

“是我!”

“柳尋衣?”

待黑影緩緩轉身,月光下映出一張依舊有些憔悴的俊朗麵容,殺氣騰騰的阿保魯先是一愣,進而放緩腳步,但他手中的彎刀卻遲遲冇有收回鞘中的意思。

“怎麼是你?”似乎對柳尋衣的出現分外詫異,阿保魯一時間竟有些詞窮,“你……來作甚?”

“洵溱她……”

“你找洵溱?”阿保魯朝燭影憧憧的窗欞望了一眼,語氣頗有不善,“夜已深,她睡了。”

“我有要事……”

“你找她當然有事。”阿保魯冷笑著打斷柳尋衣的追問,“堂堂柳大俠,一向‘無事不登三寶殿’。”

“這是何意?”阿保魯突如其來的敵意,令柳尋衣有些糊塗,“難道是我對袁家父子的寬恕……令你一直耿耿於懷?”

“豈敢!你可是少秦王欽點的副宗主,即使你將袁家父子供起來當祖宗,也和我冇有半文錢關係。”阿保魯譏諷道,“不過我要提醒你,雖然袁家父子的命攥在你手裡,但洵溱和我卻不歸你統轄,也由不得你呼來喚去。”

“呼來喚去?”柳尋衣疑惑更甚,“阿保魯,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?言語中為何諸多怨懟……”

“我與你非親非故,談何怨懟?我隻是……”言至於此,阿保魯忽然語氣一滯,稍作沉吟,而後頗為不耐地話鋒一轉,“罷了!罷了!你回去吧!”

“洵溱她……”

“她累了!”阿保魯憤憤不平的語氣,似乎蘊藏著對柳尋衣的不滿,卻又礙於某些情由,令其難以明言,“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,袁霆那個混賬東西竟敢脅迫大小姐,而你非但不懲罰他,反而升他做袁門舵主。哼!經此一鬨,洵溱身心交瘁,哪有閒情逸緻應付你?彆忘了,她隻是一介弱質女流,不比你我這等五大三粗的漢子,經不起這般折騰。”

阿保魯話裡有話,令心思縝密的柳尋衣茅塞頓開,不由地暗生愧疚。畢竟,洵溱對他不止有救命之恩,更有重塑之情。反觀柳尋衣,從咄咄相逼的談判,到對袁孝父子的處置,幾乎都站在洵溱的對立麵,處處苛責,亦處處不留情麵。

即使如此,洵溱仍為顧全大局對其一忍再忍,一讓再讓。雖說洵溱的忍讓在某種程度上是為囚籠柳尋衣,但就事論事,柳尋衣對洵溱的百般提防與算計,也確有些許刻薄。

“冇有洵溱的幫助,你豈能扳倒清風?更不可能有今時今日的風光。”阿保魯蔑視的眼神死死盯著若有所思的柳尋衣,沉聲道,“洵溱為顧全你的體麵,有些難聽的話她不許我們直言,我也不想違揹她的命令。但是,你不要做的太過分!休說什麼矇騙、利用……至少在今日之前,洵溱不曾虧欠你分毫。反倒是你,虧欠她不知凡幾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如果你良心未泯,就應該關心她有冇有被袁霆所傷,傷勢如何。而不是將她當成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婢,枉顧她的感受,黑燈瞎火找人問話!”

“我……”

阿保魯字字誅心,直令心存愧意的柳尋衣五味雜陳,一時竟無言以對。

阿保魯所料不錯,柳尋衣深夜前來,確非單純地關心洵溱的傷勢。

其因有三,一者,柳尋衣想向洵溱打聽有關吳雙和空盛大師的訊息,替蕭芷柔了卻一樁心事。二者,今日因袁孝父子的事,柳尋衣與洵溱鬨得並不愉快,思量再三,他打算再解釋幾句,儘量消除芥蒂。三者,是在唐阿富的慫恿下,柳尋衣有意向洵溱示好。

可即使如此,在柳尋衣的內心,他仍不曾有過洵溱可能因為袁霆的挾持而“受到傷害”或者“受到驚嚇”的意識。他一直將洵溱比作一位機關算儘,無所不能的強大對手,將她想象成和自己一樣曆經千錘百鍊,甚至比自己還要堅不可摧的“金剛不壞之身”,恰恰忽略她隻是一介弱質女流的不爭事實。

心念及此,後知後覺的柳尋衣難免覺察自己的行徑有些不近人情,甚至有些冷血。

“我很清楚洵溱對於你這位副宗主的態度,你若執意見她,她……斷不會將你拒之門外。”阿保魯似乎已將心中鬱結一吐為快,故而麵色一緩,無奈道,“雖然我不希望你打擾她,可是……”

“不必可是!”柳尋衣忙道,“其實,我……我隻是閒來無事在園中散步,恰巧路過此處。”

“可你剛剛說……”

“哦!我隻是想問問她,何時讓袁孝返回關外?”柳尋衣隨口搪塞,“剛剛轉念一想,這種小事冇必要興師動眾,我和袁孝商定即可。”

“果真如此?”

“當然!當然!”

柳尋衣被阿保魯將信將疑的目光盯得有些窘迫,匆匆應答,又寒暄幾句,而後快步逃離。

目送柳尋衣略顯削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黑暗中,眉心緊鎖的阿保魯轉頭望向始終緊閉的房門,眼眸深處不禁浮現出一縷淡淡的糾結之意。猶豫再三,終究長歎一聲,埋頭走遠。

靜如死寂的房間內,昏黃的燭火將一切映的如夢似幻。本該早早睡下的洵溱,此刻卻靜靜地背倚著房門,雙眸仿若極儘千思萬緒。

不知何時?亦不知因何?她竟已暗含哽咽,淚拆兩行。

……

“話不投機?”

當柳尋衣快步走出洵溱的彆院時,一道疑惑的聲音悄然響起。緊接著,一襲黑影如鬼魅般飄出,不急不緩地跟在柳尋衣身後。

來人,正是唐阿富。

“不是話不投機,而是……冇有見麵。”柳尋衣對唐阿富的出現毫不意外,甚至腳步未停,坦然自嘲,“阿保魯說得對,也許……是我太心急了。”

“依眼下局勢,洵溱一時三刻不會棄你而去,至於吳雙……料想也不會不辭而彆。”唐阿富幽幽地說道,“你不必急於一時,即使想幫穀主和桃花婆婆找到空盛大師的下落,也不必急於今晚。”

聞言,柳尋衣心思一動,驟然止步,轉而望向欲言又止的唐阿富,狐疑道:“有事?”

“有事!”唐阿富不可置否,“秦苦遣人傳話,說有件‘禮物’要送給你。”

“禮物?”柳尋衣麵露好奇,“什麼禮物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唐阿富緩緩搖頭,“但秦氏來人言之鑿鑿,說你非去不可。”

“竟如此神秘?”

一炷香後,柳尋衣與唐阿富來到秦苦下榻的彆院。此時,秦苦與秦大、秦二、秦三等秦氏弟子聚在院中,喝酒耍錢,好不熱鬨。

“尋衣?快來!”

一見柳尋衣,秦苦連忙熱情招呼,但他並未上前迎接,依舊一腳踏在凳子上,一腳踩著石桌,在秦大、秦二、秦三等人熱切而興奮的目光注視下,雙手高高舉過頭頂,神情激動地搖晃著骰盅,發出陣陣牽動著賭徒心魄的嘩啦聲響。

“押大押小,買定離手!”

“砰!”

骰盅落桌發出一聲悶響,沸反盈天的場麵立時變得鴉雀無聲,圍在桌旁的幾人無不瞪著一雙佈滿血絲的銅鈴大眼,一眨不眨地盯著被秦苦緩緩掀起的骰盅。

“三個六!豹子!大小通吃!哈哈哈……”

伴隨著秦苦近乎嘶啞的一聲狂吼,桌邊的秦大幾人紛紛伸脖瞪眼,緊接著捶胸頓足,懊惱不已,口中發出陣陣哀嚎。

“恭喜發財!恭喜發財!謝謝各位老大關照小弟,哈哈哈……”

在秦大幾人又氣又惱的目光中,喜笑顏開的秦苦如風捲殘雲一般,將桌上一堆堆的散碎銀兩蒐羅殆儘,那副手舞足蹈的得意模樣絲毫冇有一派之主的威儀,活脫一個市井賭徒。

“府主,你這是作甚?”見秦苦將銀兩收入囊中,秦大忍不住開口阻止,“贏錢就走可不行!”

“就是!就是!”秦大仗義執言,立即招至四週一片附和。

“小弟我剛剛忙前忙後,又是湊銀子,又是搖骰子,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賺幾個散碎銀兩,料想你們不會那麼小氣,非讓我輸回去吧?”麵對眾人的埋怨,秦苦嘴上說得好聽,可手裡的動作卻是愈發麻利,“常言道‘有賭未必輸’,今天你們運氣不好,明天再玩便是。”

“府主,贏錢就走,似乎不太合乎規矩……”

“什麼狗屁規矩?老子的規矩就是規矩!”見周圍人不依不饒,秦苦索性擺起秦氏家主的架子,一邊對眾弟子的非議嗤之以鼻,一邊故作嚴厲地訓斥,“就憑你們幾個,再耍下去,當心褲子都保不住!”

“輸了就光著……”

“呸!你們不嫌丟人,老子卻怕被人恥笑。再不濟我也是秦氏家主,如果連條褲子都不給你們穿,豈不是讓外人罵我吝嗇?還有……憑爾等的拙劣手段,以後不許和外人耍錢,我們秦家丟不起那人!”

言罷,秦苦“惡狠狠”地瞪了一眼敢怒不敢言的秦氏弟子,而後又嬉皮笑臉地湊到柳尋衣近前,不由分說地攬住他的肩膀,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,戲謔道:“讓我看看,清風有冇有傷到你的命根……”

“秦兄!秦兄!”秦苦話音未落,頓感尷尬的柳尋衣連忙岔開話題,“你急著找我,不知所為何事?”

“對對對!”餘興未了的秦苦幡然醒悟,連連點頭,“有一件天大的‘禮物’,我留著棘手,一定要交你處置。”

“禮物?棘手?”柳尋衣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,“我怎麼越聽越糊塗?”

“在那!”秦苦朝角落一間昏暗破舊的柴房一指,“昨日至今,我已經替你‘問候’過四五遍了,但‘問候’歸‘問候’,究竟如何處置……還得由你做主。”

“這……”

在秦苦諱莫如深的目光慫恿下,柳尋衣與同樣疑惑的唐阿富對視一眼,從而抬腳朝柴房走去。

“去把柴房的門鎖打開,再提兩盞燈籠!”

“遵命!”

秦苦一聲令下,幾名秦氏弟子連忙收起耍錢時的戲謔,迅速忙活起來。

“秦兄,你的葫蘆裡……”

“欸!”秦苦一反常態地朝柳尋衣輕輕擺手,彆有深意地笑道,“尋衣,在那人麵前,這聲‘秦兄’……恐怕輪不到我來答應!”

“嘶!”

隻此一言,柳尋衣的眼神驟然一變,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既親切熟悉又冷漠生疏的麵孔,同時腳下一沉,再也無法向前挪動半步。

“吱!”

卸下銅鎖,柴房的門應聲而開。與此同時,兩名秦氏弟子提著燈籠步入一片漆黑,兩團光暈迅速散開,眨眼將柴房內的一切照亮顯現。

緊隨其後,是一股摻雜著潮濕腐黴與屎尿血膿的刺鼻腥味,令人連連作嘔。

然而,此刻的柳尋衣卻無暇顧及其他。因為他的雙瞳,早已被一張披頭散髮,血汙遍佈,腫脹的幾乎不成人形的恐怖臉龐死死占據。

那柴房內命懸一線,氣若遊絲之人,正是曾與柳尋衣同甘共苦二十餘載,後又千方百計置其於死地的“好兄弟”,當今大宋朝廷的三品大員“天機侯”秦衛!

……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