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相見無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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柴房內,和秦衛一起被囚的,還有褚茂、屠龍、屠虎及幾名金刀校尉,皆是秦衛的親信。

原本他們可以依仗清風的威勢,以“座上賓”的姿態到訪洛陽城,衣食住行皆被武當以最尊崇的規格安排的體麵妥當,並以超然之姿出席鋤奸大會,全程作壁上觀。

憑藉清風這座靠山,即使秦衛身份敗露,試問江湖各路人馬又有誰敢站出來說三道四?在秦衛眼中,此次洛陽之行非但冇有風險,甚至可以坐享其成。他隻待清風解決柳尋衣之後,按約定帶著柳尋衣的屍身返回臨安覆命,即可輕輕鬆鬆地白撿一個天大的功勞。

秦衛一向野心勃勃,縱使他年紀輕輕便已官居三品,卻仍不甘心,更不情願屈居人下。依照他的如意算盤,倘若此事哄得龍心大悅,自己的仕途定能更上一層樓,甚至一躍與樞密副使錢大人平起平坐,也未嘗不可。

然而,自詡勝券在握的秦衛終究敗給天意,他的春秋大夢亦止步於鋤奸大會的現實結果。當清風大勢已去,命赴黃泉的那一刻,與其綁在一根繩上的秦衛必然遭受池魚之殃,轉眼從賢王府的“座上嘉賓”淪為丹楓園的“階下之囚”。

似乎知曉清風一死,自己希望儘毀,朝不保夕的秦衛反而一改鋤奸大會時的驚慌,變得愈發沉著。縱使被秦氏弟子酷刑折磨,他也未曾求饒,甚至未吭一聲。

自私歸自私,卑鄙歸卑鄙。至少,身陷囹圄的秦衛男子氣概尚存,冇有表現出貪生怕死,軟弱膽怯的一麵,倒也不失“天機侯”的威名。

“尋衣,袁孝父子臨陣倒戈,差一點令你萬劫不複。”秦苦的語氣不再戲謔,“始作俑者,正是此人。你曾視他為手足兄弟,但他卻一門心思置你於死地。”

默默聆聽秦苦陳述秦衛的罪狀,柳尋衣隻是靜靜地注視著秦衛,久久未發一言。

見狀,秦苦不禁發出一聲輕歎,又道:“我知你重情重義,也知你與此人關係匪淺,所以我纔沒有自作主張送他歸西。今夜,無論你作何決定,我都不會反對。我隻想提醒你一句,江山易改本性難移,有些東西一旦失去,就再也不可能找回來。破鏡……終究無法重圓。”

言罷,秦苦用手在柳尋衣的肩頭輕輕一拍,而後朝虎視眈眈的秦大幾人微微擺手,示意他們後退幾步,不要乾涉柳尋衣和秦衛“敘舊”。

“你已經放過他一次,而他卻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設法殺你。昔日胸口一劍,若非你運氣好,遇到洵溱、桃花婆婆和黃陽明夫婦,恐怕早已一命嗚呼。”唐阿富看向秦衛的目光充滿輕蔑,語氣分外不屑,“在臨安時,你二人已恩斷義絕,今夜你取他性命,不算違背道義。更何況,此等見利忘義的卑鄙小人,死有餘辜!”

也許是性格不同,唐阿富的言語遠不像秦苦那般含蓄。在柳尋衣一言不發,心亂如麻的時候,他直截了當地表明自己的立場,對於處死秦衛,無情劍客當真做到無慾無情,未有一絲憐憫猶豫。

此時,在秦衛幾人眼中,秦苦和唐阿富無疑是在慫恿柳尋衣對自己趕儘殺絕,預感死期將近的幾人,心態隨之發生變化。

“柳尋衣,你不能殺侯爺,不能殺我們!”相比於秦衛的冷靜,被五花大綁在柴房角落的褚茂率先沉不住氣,“我們皆是朝廷命官,侯爺更是當朝三品,皇上欽點的東府重臣,你若敢傷我們性命,便是與朝廷為敵!與大宋為敵!”

“柳尋衣,識相的速速放我們離開!”屠龍厲聲附和,“否則激怒聖上,大軍殺至,雞犬不留!”

“不錯!休以為你殺了清風就能高枕無憂,殊不知清風也隻是替朝廷、替侯爺辦差的一條狗。”屠虎吼道,“憑侯爺與朝廷之力,在爾等草寇之中扶植出十個清風、百個清風簡直易如反掌。你若不想株連九族,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……”

“放屁!”遠處的秦大見柳尋衣麵對褚茂幾人的叫囂遲遲不為所動,不由地替他感到憋屈,終於忍無可忍,破口大罵,“死到臨頭還敢出言狂吠,簡直厚顏無恥!柳尋衣早已是朝廷認定的叛逆,豈會在乎多殺幾個狗官?爾等視江湖中人為草寇,殊不知你們的狗命眼下就攥在我們這些草寇的手中!老子倒想瞧瞧,你們死後皇帝和朝廷會不會為你們樹碑立傳……”

“你……你們……你們真敢造反?”

“造反又如何……”

“住口!”秦苦打斷秦氏弟子與褚茂幾人逞口舌之爭,教訓道,“現下,柳尋衣與秦衛是私人恩怨,休要東拉西扯,混淆視聽!既是私人恩怨,就輪不到旁人說三道四!”

“侯爺,柳尋衣他……”

“呼!”

就在褚茂將最後的希望寄托於秦衛時,一直靜若木雕的秦衛忽然吐出一口濁氣,與柳尋衣對視的目光亦不再是一汪死水,漸漸泛起一絲摻雜著無奈、苦澀甚至釋然的複雜意味。

“柳兄,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。我註定命數坎坷……遠不如你。嘔心瀝血……垂死掙紮……到頭來,仍輸的一敗塗地……”

四目相對,秦衛率先打破沉默。然而,他的語氣並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激動,既無懊惱也無羞憤,相反十分平靜,宛若與柳尋衣閒聊家常。

“我們之間的是是非非……說不清楚。”秦衛斷斷續續地自嘲,“從小到大,我一直被你壓著一頭……即使我坐上天機侯的寶座,也從未感覺強過你。當初你回到臨安,一現身即令我感到強烈的危機和無儘的壓力……大抵是,習慣了不如你的日子……”

秦衛自說自話,柳尋衣依舊沉默。

“雖然我心裡不願意承認,但你確確實實遠勝於我……”秦衛艱難地挪動著殘軀,傷口的劇痛令他忍不住五官扭曲,“人情世故,文才武功,你處處比我強……我嫉妒,卻不怨恨。因為……你一直待我不薄。說實話,如果冇有你,縱使我有十條命,曆經這些年風風雨雨……恐怕也早早死光了。你對我好,拿我當兄弟,我對你又何嘗不是?如果不是你一意孤行,不肯聽我的苦心規勸,憑你我兄弟齊心協力,必能在朝廷闖出一番名堂,何至於鬨到今日這步田地?我真是想不明白,明明老天爺賦予你那麼好的資質和機遇,你為何偏偏不識好歹?如果你肯認清現實,聽從侯爺的忠告,何至於被馨德郡主羈絆?如果你肯忠心辦差,何至於被洛天瑾蠱惑?哪怕事後……如果你肯向皇上負荊請罪,又何至於與朝廷反目?我對天發誓……曾想一輩子追隨你的腳步,和你一起平步青雲,登堂入室……我甚至幻想過,幾十年後你能成為丞相或者樞密使那般一人之下,萬人之上的大人物,而我也能弟憑兄貴,成為樞密副使或者中書侍郎……曾幾何時,你就是我的全部希望。雖然我的內心偶有不忿,卻從未想過謀害你、僭越你……柳兄啊!你可知,你的隨心所欲和天真固執,不僅葬送了自己的前途,也摧毀了我的希望……你又可知,當我得知朝廷決意殺你的那一刻,自己就像被人奪去三魂七魄,二十幾年傾注在你身上的心血,頃刻間化為烏有……”

秦衛似乎戳中自己的痛楚,兩行血淚抑製不住地奪眶而出。

“你曾是我的依靠,唯一的依靠……失去你,我不僅孤獨憂慮,心中更是充滿恐懼。”秦衛強忍著內心的波瀾,用依舊平緩的語氣和近乎顫抖的聲音繼續訴說,“彼時,我整日渾渾噩噩,腦中一片空白……作為你最親近的兄弟,我不得不默默忍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質疑和挑釁,他們或對我橫眉冷目,或對我嘲諷挖苦,或對我避之不及……最可悲的是,我冇有辦法替自己辯解,也不知如何繼續在東府立足……我承認,自己不如你率性灑脫,也捨不得這些年在天機閣兢兢業業,來之不易的一切……我不甘心受你連累,更不甘心被人打回原形……直至西府錢大人的出現……讓我重新看到希望的曙光。那是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,與其說我投靠西府,不如說我投靠新的機會……也許你認為我是見利忘義,賣主求榮的卑鄙小人。卻不知,我從始至終效忠的隻有我自己,我隻忠於自己的前途。有道是‘人不為己天誅地滅’。東府也好,西府也罷,說到底都是為朝廷辦差……我不像你,至少我從未背離效忠朝廷的決心……”

言儘於此,秦衛搖頭而笑,似乎嘲笑自己費儘心機,結果卻竹籃打水一場空。又似乎冷笑柳尋衣不識好歹,白白錯失功成名就的大好機會。

“話說三遍淡如水……不說了,不說了。”精疲力竭的秦衛背倚著柴堆,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,言語已是心灰意冷,“你若聽勸,何至如此?我和你,根本不是一路人,我不會明白你的想法,你也不會體諒我的感受。無論如何……輸了就是輸了。自古成者為王敗者為寇,既然我落在你的手裡,你也不必顧忌什麼情麵……昔日,我不曾對你手下留情。今日,你也不必對我網開一麵。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!”

“侯爺……”秦衛坦然赴死的態度,令褚茂幾人大驚失色。

“臨死前,我想對你說最後一句話……”秦衛不顧褚茂幾人的慌張,凝望著眼神憂鬱的柳尋衣,嘴角出人意料地綻露出一抹善意的微笑,“柳兄,恭喜你尋到自己的家人……從此以後,你在世上不再孤單,也不再像我這種孤兒……命途坎坷。今時今日,恐怕我已無法和玉兒相見,勞煩你替我向她道一聲‘恭喜’。你們兄妹飽受苦難,今日終於盼得苦儘甘來,實在可喜可賀……”

秦衛一席肺腑之言,猶如一柄利劍直插柳尋衣的心底,令其難以保持冷靜,微微泛白的嘴唇已然止不住地顫抖。昔日三人從青梅竹馬到相依為命的種種場景,情難自已地浮現在他的腦海。

淚光閃爍的眸子深深望了一眼視死如歸的秦衛,在秦苦、唐阿富等人緊張而糾結的目光注視下,篤定心思的柳尋衣驀然轉身,一聲不吭地朝院外走去。

見狀,悵然若失的唐阿富與秦苦不禁相視一眼,口中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歎息。

唐阿富深深看了一眼默默垂淚的秦衛,繼而離開彆院,直追柳尋衣而去。

“府主,他們這是……”見柳尋衣和唐阿富相繼離開,秦大一臉疑惑地湊到近前,“我不太明白,這些狗官究竟如何處置?”

“一言不發,拂袖而去,難道他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?”秦苦望著柳尋衣遠去的背影,無奈地撇嘴,“大奸似忠,大偽似真。秦衛不愧能在朝廷混的風生水起,果然善於辭令,攻於心計。柳尋衣他……終究放不下二十多年的朋友情義。”

“府主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放人!放人!解開繩索,讓他們滾蛋!”

似乎是對秦大的蠢頓忍無可忍,又似乎是對秦衛的巧舌如簧心生憤懣。越想越氣的秦苦竟突然發飆,朝一頭霧水的秦大劈頭蓋臉一通訓斥,而後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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