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親疏有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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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夜無話,翌日上午。

潘雨音循例來內庭查探柳尋衣的傷勢,赫然發現院門前竟筆直地佇立著三道人影,與守衛內庭的絕情穀弟子迎麵而站,遠遠望去頗有對峙之勢。

然而,待潘雨音走近觀瞧,卻發現雙方人馬隻有絕情穀一方如臨大敵,反觀對麵三人,非但不見一絲傲慢之氣,反倒有幾分謙遜之意。

三人中,左邊一人麵色凝重,眼神糾結,正是龍象山四大護法之一的“鬼手羅刹”唐軒。右邊一人嘴角噙笑,神情泰然,此乃龍象山的另一位護法“無道神僧”司無道。

二人中間,則是昨夜被龍象山四大護法委以重任的“神箭無敵”黎海棠。

值得一提的是,三人之中黎海棠年紀最小,地位最低,此時卻直挺挺地站在唐軒與司無道中間,身位甚至比那二人稍稍靠前半步。與此同時,唐軒和司無道皆空手而立,唯獨黎海棠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方木匣,再看其畢恭畢敬的模樣,儼然一副“送禮”的姿態。

“黎大哥,你們這是……”由於潘雨音和黎海棠曾一起陪同柳尋衣遠赴蒙古送親,因而十分熟絡,此刻見他舉止怪異,忍不住開口詢問,“你懷中抱得是什麼?”

“見過潘姑娘!”

由於唐軒站在一旁,故而黎海棠不敢失禮,他先朝潘雨音淺鞠一躬,繼而悻悻地解釋:“這是聖主送給柳大哥的禮物,命我親自送來。至於究竟是什麼寶貝……嘿嘿,我冇資格打開,所以不知道。不過我掂它的分量,八成是翡翠玉器……”

“咳咳!”

黎海棠話音未落,司無道突然輕咳兩聲,似乎在提醒他不可嬉戲亂語,轉而朝潘雨音雙手合十,故作誠懇地說道:“他們說柳少俠後半夜才睡下,此刻仍在夢中,故而我等在此靜候。一會兒潘姑娘若是見到他,勞煩替我們傳句話……”

“我來是替柳大哥換藥的,有什麼話你自己去說!”

潘雨音畢竟是潘初八的孫女,龍象山於她有殺親之仇,她雖性情溫順,但並不代表她可以毫無底線地寬恕所有人。她之所以對黎海棠輕聲細語,皆因二人曾患難與共。至於龍象山的其它人,她仍舊無甚好感,於是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絕了司無道的請求。

“穀主交代過,潘姑娘不是外人,進入內庭無需通稟。”

在常無悔的示意下,絕情穀弟子迅速讓出一條通道,放潘雨音入內。

“師父,柳大哥和聖主好像……有些不和。”待潘雨音漸漸消失在視線中,黎海棠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疑惑,頭也不回地問道,“依眼下的局勢,我們跑來送禮是不是……有些唐突?”

“住口!”

心事重重的唐軒聽見黎海棠的非議,不禁憂煩更甚,慍怒道:“聖主怎麼說,你便怎麼做,哪來這麼多廢話?”

“徒兒當然不敢質疑聖主的決定,我隻是覺得時機不太對,方式也……不太高明。”黎海棠一邊說著一邊朝懷中的木匣看去,心有不甘地小聲嘟囔,“洛陽繁盛,賢王府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,現在都歸柳大哥享有……”

“你到底想說什麼?”

“我想說……”察覺到唐軒怒氣更盛,黎海棠不敢再兜圈子,隻能硬著頭皮乖乖作答,“我想說柳大哥現在要風得風要雨得雨,我擔心咱們送的禮物人家看不上……”

“藉口!分明是你害怕丟人現眼!”唐軒斥道,“茲事體大,昨夜我和三位護法已經向你交代的一清二楚,現下為師和司護法都在這裡陪你一同‘罰站’,你還矯情什麼?”

“師父,並非徒兒矯情,隻是以我對柳大哥的瞭解,他應該不是一個貪慕虛榮的人。”黎海棠委屈巴巴地辯解,“我可以對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,甚至可以求他,但送禮這招實在是……”

“逆徒,還敢頂嘴……”

“目光深遠,心智方可豁達,很多事不能隻看錶象。”司無道打斷師徒二人的爭論,幽幽地說道,“若想說服柳尋衣消除對龍象山的芥蒂,就必須先瞭解他對我們究竟有何不滿?唯有對症下藥,方能藥到病除。”

聞言,黎海棠不禁一怔,似乎有些領悟。然而,任他琢磨再三,卻又一無所獲,終究不得甚解:“難不成我看錯了柳大哥的喜惡,送禮……真的可以對症?”

“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能不能對症,而是能不能進門。”突然,唐軒的聲音變得有些陰陽怪氣,令諱莫如深的司無道和若有所思的黎海棠微微一愣,“哼!柳尋衣不是大夢未醒,而是故意對我們避而不見。”

在唐軒的眼神示意下,不明所以的司無道和黎海棠下意識地側目而望,但見騰三石和蕭芷柔由遠及近,雙雙步入內庭。緊接著,是在謝玄的熱情引路下,彼此談笑,姍姍而來的少林方丈玄明、崑崙派掌門殷白眉、崆峒派掌門鐘離木,以及河西秦氏的家主秦苦和蜀中唐門的總管唐轅。

有趣的是,這些人無一例外皆順利進入內庭,而且在經過院門口時,都朝唐軒三人投去怪異的目光,卻無一人主動打招呼。

眾人魚貫而入,視而不見般與唐軒三人擦肩而過,場麵一度陷入尷尬。

其中,又以唐門總管唐轅的反應最具玩味。

他和唐軒是親兄弟,甚至連江湖賀號都十分相似,弟弟唐轅擅使暗器,號稱“千手修羅”,哥哥唐軒擅製暗器,號稱“鬼手羅刹”。

昔日相濡以沫的兄弟卻因唐門總管之爭而反目成仇,鬨到今日這般“老死不相往來”的境地。

在哥哥唐軒心中,唐轅恃寵而驕,串謀唐家長輩奪走了原本屬於自己的總管大位,可謂自私下作,卑鄙無恥。

而在弟弟唐轅心中,唐軒自始至終都冇有認清現實,奪權失敗後非但不知反思己過,反而負氣離家,加入武林異教處處與唐門作對,可謂喪儘天良,自甘墮落。

正因兄弟二人皆對彼此心存怨恨,因此在錯身而過,四目交織的一瞬間,寒意迸發,殺機洶湧。今日若非在丹楓園,又礙於謝玄等江湖巨擘在此,唐家兄弟勢必當場翻臉,甚至大打出手。

唐軒負命在身,隻用陰戾的目光惡狠狠地瞪著唐轅,未發一言。

反觀唐轅,先是滿眼鄙夷地朝唐軒打量一番,而後在踏入內庭的時候,又含沙射影地冒出一句:“常言道‘畫皮畫虎難畫骨,知人知麵不知心’。雖然謝府主性情豪爽,但交朋友也要慎之又慎,當心近墨者黑。”

謝玄何等聰明,當然聽得出唐轅在藉機嘲諷唐軒三人,故而隻是賠笑,卻不答腔。

“師父……”

黎海棠擔心唐軒不堪受辱,欲小聲安撫,卻被唐軒沉聲打斷:“不必多言,為師不會和無恥狗賊一般見識。”

話雖如此,但透過唐軒那略顯粗重的呼吸,微有起伏的胸膛,以及攥的哢哢作響的拳頭,不難看出他的內心已被唐轅激出怒意。

就這樣,唐軒三人各懷心思地繼續站在院門前,伴隨著日上三竿,丹楓園內逐漸熱鬨起來,來往之人紛紛側目,又為三人平添了一股無形的壓力。

詭異的沉寂持續約一個時辰,一陣嘈雜的談笑聲再度從內庭傳出。

片刻之後,滿麵春風的謝玄和騰三石一左一右,將玄明、殷白眉、鐘離木、唐轅、秦苦幾人送出內庭,蕭芷柔和潘雨音跟在後麵,二人低聲細語,似乎在討論柳尋衣的傷勢。

“老夫下山多日,門中雜務繁多,實在不宜久留,是時候打道回府了。”行至門前,殷白眉率先向謝玄和騰三石拱手道彆,“眼下大事已畢,騰盟主、謝府主不必遠送!”

說罷,殷白眉又將略顯期待的目光投向蕭芷柔,言語中隱約摻雜著一絲殷切:“蕭穀主,他日若得閒暇,千萬記得來崑崙派做客。老夫十分願意與蕭穀主及絕情穀的年輕俊才……常來常往。”

殷白眉的心思,蕭芷柔豈會不知?自從他得知蕭芷柔師承葉桐,絕情穀與崑崙派一脈相承之後,便一直心心念念著拉攏絕情穀“認祖歸宗”,以此壯大崑崙派的根基。

隻可惜,落花有意而流水無情,任殷白眉如何攀交,蕭芷柔卻始終不為所動,對待崑崙派的態度也一直不瘟不火。

“殷掌門何必急著回去?”見蕭芷柔遲遲不接話,為免尷尬的謝玄連忙岔開話題,“不如在洛陽城多留一些時日,一者讓謝某儘一儘地主之誼,二者讓尋衣好好答謝前輩的提攜之恩。”

“謝府主太客氣了!”唐轅笑道,“柳少俠傷勢未愈,亟需靜養,我等又豈能忍心繼續叨擾?”

“唐總管如此體恤,老夫代孫兒向你道謝。”騰三石拱手應和,“剛剛你也看見了,我這孫兒的體魄異於常人,如此重傷根本不被他放在眼裡,埋頭睡幾個大覺,內傷便已癒合的七七八八。料想不出十天半月,尋衣必能龍精虎猛,恢複如初。”

“柳少俠內力雄渾,體質遠超常人,我等不勝欽佩!”鐘離木感慨道,“騰盟主得此孫兒,實乃天賜之福,我等也隻有眼饞的份兒!”

“是我的孫兒,同樣是你們這些武林前輩的後生。”騰三石頗為豪氣地大手一揮,朗聲道,“鐘離掌門儘管將尋衣當做親孫兒,日後他有什麼不對的地方,大可當麵教訓,不必留什麼情麵!”

“哈哈……騰盟主說笑了!”

雖然謝玄和騰三石一唱一和地極力挽留,但各派掌門除秦苦之外,皆決意早日離去。

伴隨著你一言,我一語的熱情寒暄,玄明幾人陸續離開。看他們依依惜彆的不捨模樣,再加上雙方誌滿意得的神態表情,不用猜也知道這些人剛剛在內庭與柳尋衣相談甚歡。

儼然,清風一死,江湖天變,這些擅長見風使舵的老江湖們,已經與當下的“武林新貴”,以及以柳尋衣為中心,名義上不存在,實際上已經形成的一股江湖新勢力,達成了某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。

今日一彆,曾經的江湖便成曆史。什麼六大門派、四大世家?什麼武林正宗、江湖異教?什麼武林盟主、十二豪傑?早已是成的成、敗的敗、死的死、逃的逃……

從今以後,稍微聰明點的人恐怕再也不會提及那些“舊黃曆”,以免犯了“新勢力”的忌諱。

風光不可追償,猶如死人不可複活。延續多年的江湖格局現已被重新洗牌,再有不識時務,墨守成規者,隻剩死路一條。唯有因時製宜,順勢而為者,方能立於不敗之地。

剛剛聚在內庭的那些人,以及他們背後的派係,無疑為今後的中原武林奠定了一個新的格局,而他們……皆是局內之人。

未入局者,暫不論異域外族,要麼如金劍塢,實力強大且自成一派。要麼如昨日離去的青城、峨眉以及江南陸府,暗懷鬼胎且敵友難辨。要麼如龍象山,早早被柳尋衣“打入冷宮”,一開始就被排除在計劃之外。

顯而易見,一向心高氣傲的雲追月今日肯放下身段,不惜厚著臉皮派人送禮,足見龍象山鬥誌尚存,不甘出局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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